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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岁少女的“失控”逃离 | 深度报道
Original
北青深一度
北青深一度
2022-04-24
记者/纪佳文 实习记者/朱俊熹
编辑/刘汨
电影《踏血寻梅》
13岁的麦佳渴望得到关爱,但从不把这个愿望说出口。父母在她年幼时离婚,她先后被寄养在奶奶和外婆家,她和父母的关系疏离,也不接受老一辈的管教方式。对于家,麦佳开始选择逃离,她结识了一些朋友,想要追求自由和快乐,却最终在所谓“可以独立赚钱的生意”中走向失控。
被证实的传言
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,祖孙俩对视了几秒钟。
这是2020年10月2日晚上9点,刘桂香去豪京酒店参加同学聚会,她因为头晕提早离开了包厢,下到一楼时正撞见了外孙女麦佳。电梯内外的祖孙俩相距不到一米,没等刘桂香反应过来,麦佳转头向酒店外跑去。
看到“逃跑”的麦佳,刘桂香的疑虑更重了。之前她在棋牌室就听牌友提到,外孙女好像被一个男孩带着,陪男的“做那些事”。从7月开始,麦佳有过几次夜不归宿的情况,刘桂香试着“跟踪”过,也直接问过外孙女到底“有没有做”,麦佳给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。
刘桂香追出酒店,拽住外孙女往家的方向走。麦佳一边挣脱,一边删除着手机上不断弹出的微信消息。刘桂香抢过手机递给了跟来的朋友,“姨婆婆,把手机还给我吧”,见刘桂香的朋友没有反应,麦佳猛甩过去一巴掌,对方脸上留下了五道红指印。
父母赶到后把麦佳带回了家,她的手机依然不停地闪烁、震动。父亲麦斌看着屏幕上弹出的内容,已经足够证实那些关于女儿的传言了,他放下手机,哭着抽自己耳光,一巴掌接着一巴掌。在麦佳的记忆中,父亲一直是个威严甚至有些粗暴的人,这是麦佳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,她突然感到有些后悔。
第二天一早,麦斌开车带麦佳到湖南省洪江市公安局黔城派出所报案。在那之后几次录口供时,母亲周虹也赶过去陪在麦佳身边,她心情复杂地听女儿讲着过去几个月的经历,有时候她愤怒得几乎听不下去,但还是要平复心情,提醒女儿“讲清楚重点”。
事情起自黔城镇的20岁无业青年冯兰成,他在2020年6月初遇到了黔阳三中的初三女生刘星月,两人商量组织“学生妹”卖淫。冯兰成负责寻找“客人”,刘星月认识的学生多,负责找愿意“跟他们赚钱”的女生。
7月份,13岁正在读初二麦佳开始跟随两人“接客”,赚的钱由三人平分。一般情况下,都是由客人开好房,麦佳化妆打扮后被送去酒店门口。根据后来的刑事判决书显示,除去麦佳,还有四个女孩跟随冯兰成等人从事卖淫活动,其中两个和麦佳一样,是在校初中生。
冯兰成通过添加微信好友的方式招揽“客人”,他制作了一张招嫖图片,有时也会向朋友推荐自己的“生意”,说认识的小姑娘,让他帮忙介绍“有钱大哥”。
因为收益分配问题,女孩们后来离开了冯兰成,曾经负责送她们去酒店的司机小李,成了新的“生意”组织者。在小李之后,一个叫林婕的19岁女孩也给麦佳她们介绍过“生意”,她从外地回来,以前做过陪酒女。
根据麦佳回忆,小李曾给她介绍过20多次“生意”。判决书显示,冯兰成至少给女孩们介绍过15次“生意”,其中给麦佳介绍过5次,林婕至少给麦佳介绍过4次。“客人”的身份有公司老板、农民、汽修工人,也有公职人员,已知的最大年龄33岁,他们中还有人又介绍了其他“客人”。麦佳接到的最后一单“生意”是在2020年10月2日晚上,也就是在酒店遇到外婆的那次。
事情很快在黔城镇上传开了,周虹听到了各种议论,流言越来越离谱,甚至有说是麦斌离婚后吸毒,带着自己的女儿去“挣那钱”。周虹很愤怒,觉得麦佳的行为让一家人抬不起头,“我恨不得掐死她,但她是个人,是我的女儿。”她同时也很费解,女儿这些年的性格变了很多,但是没想到会“出格”到这种程度。
麦佳曾去“接单”的酒店
被忽略的女儿
“如果你在妈妈身边长大,你觉得自己还会走上这条路吗?”
“不会”,麦佳没有任何犹豫。
15岁的麦佳,皮肤白皙,身材高挑,一双大眼睛像极了母亲周虹。麦佳在生人面前话不多,聊到其他问题时,她会习惯性地摸下耳朵,思考上几秒。唯独对上面这个问题,她没有停顿地给出了答案。
周虹明白,女儿的变化,自己有撇不开的责任。她和麦斌的婚姻不被双方父母看好,婚后婆媳关系一直紧张。2007年,大女儿麦佳出生,周虹和麦斌忙于工作,麦佳从小跟在奶奶身边长大。
在为数不多的与母亲相处的记忆中,麦佳觉得,那时的母亲还是很爱自己的,“总担心我是不是饿着了、冻着了。”周虹也觉得小时候的麦佳乖巧懂事,自己不开心时,她会过来帮忙擦掉眼泪说:“妈妈别哭,我们回家。”
这段婚姻没有维持太久,因为总和丈夫发生争吵,甚至遭遇打骂,周虹选择了离婚。3岁的麦佳被判给了妈妈,周虹为了生计前往广西打工,麦佳被寄养在外婆家。家里请了一位五十来岁的保姆,脾气暴躁,麦佳总会被吼骂。一次去奶奶家串门,麦佳哭着说什么也不肯离开,奶奶心疼她,又把她留在了身边。直到8岁时,麦佳从奶奶那里听说,母亲周虹已经回到了黔城镇,她组建了新的家庭,自己又有了一个小妹妹。
那以后,麦佳有时候会在假期去找周虹,也会吵着想和妈妈住在一起,但这对母女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麦佳觉得,妈妈对自己和对妹妹是不一样的:自己晾衣服没有晾好,会受到妈妈的斥责;妹妹做错了事,妈妈却不会大声说她。
周虹说,她不想让大女儿感到被忽略,但小女儿出生后便一直养在身边,而她和麦佳独处的时间并不多。她能做的是在物质上尽量平等对待,但在情感上,还是不由自主倾向小女儿。周虹也有些责怪麦佳奶奶的教育,认为她总向麦佳灌输“妈妈不管你”的思想。
站在各自的立场上,母女对彼此的理解有了错位。周虹觉得,自己精力有限,要更顾及年纪还小的二女儿,麦佳应该理解自己,也该谦让小妹妹。但在麦佳看来,母女俩见面本就少,妈妈又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妹妹身上,才导致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疏离。
一次,周虹答应陪麦佳去理发店剪头发,在理发店门口,小女儿被隔壁店里的玩具吸引,吵着要买,周虹丢下一句“改天再剪”,便带着小女儿买玩具去了。麦佳在那时确认,自己是被忽略的人。那之后,她不再经常去找妈妈,“毕竟她也有了新的家庭,也不好再去打扰她。”
在奶奶家,很少有人关心麦佳不上不下的成绩,也不在意她和什么朋友玩在一起。五年级时,她看到有同学化妆,觉得好看,用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堆化妆品。班主任看到了,和她讲小孩子化妆对皮肤的伤害,她不以为意。有朋友抽烟,她也想试一试,慢慢染上了烟瘾,一天要抽四五根。
2019年9月,麦佳转到黔阳镇读书,寄住在外婆家。家里人原本想让她转到镇上一所口碑不错的初中,但因为她成绩太差没被录取。关于她将要去的黔阳三中,麦佳听人说过“风气不太好”“有校园暴力”。
12岁的麦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,个子比同龄的女孩高出一头。外孙女住过来后,刘桂香担心住的这套二层门面房不安全,在楼梯口加装了一扇栅栏门,“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,长得又漂亮,万一被人盯上了怎么办?”
每天早上,刘桂香会给麦佳10元钱,作为早餐和一天的零花钱。麦佳不爱吃食堂的饭,
总把钱花了买零食,刘桂香知道后就再把钱续上,这是老人管教孩子的原则之一,“在钱上我从来没少过她的。”
刘桂香常常嘱咐麦佳,放学后早点回家,“外面”太乱,不要被社会上的人骗了。具体怎么被骗?麦佳不太理解,她觉得外婆总是说一样的话,啰嗦得很。按刘桂香的规定,出去玩不能超过两个小时,但有时等到晚上九十点钟,也没见外孙女回来。外婆想起小时候的麦佳,不敢一个人出门,去哪里都要紧紧攥着大人。
现在,十几岁的麦佳,已经急着挣开大人的手了。
麦佳在外婆家的房间
不想回家的孩子
初一下学期,一次语文考试麦佳得了94分。“该不会是抄的吧?”,刘桂香有些不相信,但还是借着机会鼓励麦佳,让她继续努力,把各科成绩慢慢提上去。
但麦佳还是对上课提不起兴趣,她总借口上卫生间偷偷溜出教室,直到快下课,才回到座位上。麦佳不爱和那些“好学生”来往,她在学校的朋友大多也和她一样,逃课、抽烟、喝酒,他们是老师眼中最顽劣的学生。
相处久了,麦佳发现,朋友们大多也来自单亲家庭,但他们至少和父母中的一方生活在一起。
比如她很羡慕的一个闺蜜,妈妈说话时总是眉眼带笑、语气温柔。去闺蜜家做客,饭桌上有说有笑,这是麦佳从没感受过的家庭氛围。闺蜜的妈妈离婚后,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,麦佳很感慨,“她妈妈对她和姐姐是一样的,没有偏心。”
在周虹眼里,女儿对父爱母爱的渴望有些“不切实际”,因为原先的一家三口都开始了各自新的生活。她认为,麦佳应该比别的孩子更懂事,“我没有别人那么能干,也没有那么多精力,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?别的单亲家庭的孩子都很懂事,她怎么就不行呢?”
思想上的分歧似乎无法消除。麦佳试着去理解周虹,“也许她说得对,她有权利开始新的生活,毕竟她也有新家庭了。”但麦佳很讨厌回自己的那个家,外婆很少笑,而且太爱说教。只有和朋友们在一起时,她才会感觉到难得的松弛与快乐。
在这个时候,刘星月进入了麦佳的生活,她比麦佳大两届,在学校里是“大姐大”一样的角色,脸上挂着浓妆,穿着打扮比同龄的女生更显成熟,认识的人也多,有种“众星捧月”的感觉。
转到三中以前,麦佳听说过一些校园暴力事件,甚至听说有学生跨校打架。她担心自己哪天也成了霸凌对象,因此幻想着像刘星月一样,拥有一众朋友,“遇到什么事,会有一堆人站出来帮你。”她还羡慕刘星月身上的自由感:可以不上课,时常到外面玩,有钱买吃的,买新衣服。不用像自己这样,连出去玩的时间也要被家里限制。
2020年6月的一天,刘星月通过qq联系到麦佳,说起了她和冯兰成正组织女生们做的“生意”,问麦佳愿不愿意跟着一起。她告诉麦佳,很多女生都跟着一起做了。但根据后来的判决书显示,刘星月也向同校读初一的女生发出过“邀请”,遭到了拒绝。
听到刘星月的提议,麦佳很震惊,她没想到会有学生做这种事。刘星月告诉她,这样来钱很快,但麦佳知道,这种事不光彩,也怕被家长发现,说要考虑一下。随后,冯兰成拿过手机,用刘星月的账号继续“开导”麦佳,“可以放心跟着自己干,不会出事。”
后来,刘星月在学校里又找到麦佳,“自己独立赚钱,不用问家里人要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”,她的这番话帮麦佳下定了决心,13岁的她成了最早加入冯兰成和刘星月“生意”的女孩。
7月的一天下午,冯兰成与刘星月等四人在黔阳三中接上麦佳,把她带到了镇上的金辉宾馆。进宾馆前,麦佳有些紧张,但一想到“可以赚钱”,也就不再犹豫。“客人”还没到房间时,冯兰成曾问过麦佳的年纪,“客人”离开房间后,冯兰成上楼来接麦佳,两人又发生了关系。
最多的时候,麦佳一天接待两个客人。客人的“嫖资”由冯兰成收取,再分给介绍人刘星月和其他女孩。冯兰成很少跟麦佳提每次的“收入”,他给多少,麦佳就拿多少,钱数不固定,大致在200元左右。
学校里很快有了关于这件事的传言,听着大家的议论,麦佳有一种耻感,但这种耻感不足以让她决心脱离身处的“圈子”。冯兰成之后的“组织者”林婕也告诉过她,不用在意别人的评价,自己赚到钱了就行。
赚钱以后,麦佳和朋友一起去逛街、做美甲,给自己买时下流行的衣服和化妆品,不用再向外婆和妈妈要钱。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饭,常常是麦佳买单,“都是朋友,她们没钱,我能帮就帮了。”她还用赚到的钱,买了一部两千多元的新手机。
麦佳觉得,一直向往的“自由”似乎已经实现了,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。
麦佳曾就读的学校
两次追踪
2020年7月的一天,
麦佳第一次夜不归宿。那天下午,麦佳与家人发生了矛盾,父亲麦斌动手打了她,半边脸落下淤青。起因是麦佳和同学们在学校抽烟喝酒,被老师发现,让她们回家反省。
到了晚上10点,看麦佳还没回来,刘桂香通知了她的父母,从步行街、广场,再到网吧,黔城镇不大,家人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。到第二天早上,刘桂香从麦佳同学那里得到消息,麦佳在附近一家宾馆里。
房门打开,里面有四五个学生,看起来年龄与麦佳相仿,几个男生赤裸着上半身,只穿了一条短裤。麦佳不在屋内,其中一个学生说,麦佳被一个男孩接去了芙蓉春天小区。
刘桂香找过去,开门的是麦佳,屋内还有一个男孩躺在床上,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。麦佳辩解,前一天晚上,与家里人发生冲突后,自己到宾馆找朋友借住了一晚。她来芙蓉春天小区是找刘星月,和屋里那个男人只是聊天。
这次之后,刘桂香觉得,自己管教不了麦佳,在父亲麦斌的要求下,麦佳转学回到临近的托口镇读书。在这期间,周虹也听到那些关于女儿的传言,一开始她觉得,女儿即使有些叛逆,但不会做出这种事。直到9月份,一个熟识的网吧老板娘告诉周虹,听说麦佳跟着社会上的几个人“陪男的”,包夜一次800元。
老板娘介绍周虹认识一个常来网吧的男孩,他和麦佳在QQ上保持着联系。一天,麦佳告诉男孩,要和朋友去托口镇开房,男孩把消息转告了周虹。
周虹和亲人开了两辆车,在酒店门口“蹲点”。过了一会儿,一辆车在酒店门口停下,车上下来四个人:麦佳、刘星月、还有两个男的。刘桂香认出外孙女,第一时间冲过去,拉住她往回拽。
麦佳挣扎着往后退,拉扯中,她出手打了刘桂香。周虹上前帮忙,也被她甩了两巴掌。巴掌落在周虹脸上时,麦佳才反应过来:“打完我就后悔了。”周虹报了警,警察赶到时,麦佳被反手按在地上,大喊“救命”。看着眼前的女儿,周虹有些接受不了,“她以前不是这样的,以前都很听话的。”
在派出所,麦佳依然坚持说,自己只是和朋友出来玩,没做别的事。在刘桂香的要求下,民警给麦佳等人进行了尿检,确认他们没有吸毒。但当家人要带麦佳去医院妇科做进一步检查时,麦佳说“来了例假”,推脱掉了。
“我们抓到她有什么用呢?她自己不承认,我一点办法也没有,警察也没有办法管”,刘桂香只能要求民警交代刘星月等人,以后不要再来纠缠麦佳。
当晚,麦佳被带回奶奶家。次日一早,周虹不放心女儿,打电话询问麦佳的情况。奶奶上楼才发现,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。他们在派出所监控里看到,凌晨1点左右,有辆车开到楼下,接走了麦佳。
麦佳夜不归宿的行为没有停止,家人的追踪也在继续。好多次,麦佳半夜逃走,为了不被发现,又在凌晨时悄悄回到房间。后来,她干脆在周末出去后连着几天不回家,也不去学校。没有“客人”的时候,她和朋友们一起待在宾馆里,睡到中午,起来吃吃饭,各自玩手机或是出去逛街。
刘桂香到托口“抓”过麦佳几次,镇上的几家宾馆,她一家挨一家地找,问前台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孙女。几次下来,宾馆的前台人员都认识了她。有两次,她在同一家宾馆找到麦佳,为此,她和宾馆的人大吵一架,质问他们为什么允许未成年人独自进入宾馆。
因为临近景区,当地的酒店不少,条件好的,房价在200元左右。按麦佳的说法,每次去酒店“接单”,前台很少问及她的身份,偶尔被要求出示身份证,麦佳会说“找朋友玩一会儿就回去”。
家人的寻找让麦佳越发厌烦,转到新学校后,麦佳上了不到一周,便因多次旷课被学校要求休学。“抓人”的次数多了,刘桂香逐渐失去耐心,她暂停了“追踪计划”,“怎么说都不听,不想再管了。”
直到10月2日晚上,祖孙俩相遇在了豪京酒店,在那天下午,麦佳已经在这家酒店完成了另一次“接单”。
退学、打工
报案后的五个月,麦佳失去了独自出门的自由。她住回了外婆家,和朋友断了联系。她每天睡到中午,洗漱吃饭,下午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玩手机、看电视、发呆。她想过逃出去,想到身上没钱,又作罢了。
2020年底的一天
,麦佳捂着肚子喊痛,剧烈的腹痛让她的表情开始扭曲。外婆把她送到医院,她被诊断为妇科炎症,需要住院治疗。
病房里,其他病人身边有亲人在照顾,麦佳突然想见妈妈。她问外婆,妈妈在哪里?怎么没有来?外婆告诉她,妈妈要在家里看店,没有时间。
几天后,周虹出现在病房里,麦佳有些惊喜。但没有预想中的嘘寒问暖,周虹待了不到十分钟便离开了,说要回家接小女儿放学。这让麦佳更加失落:“只要是妹妹的事,妈妈都很上心,我一直是被忽略的。”
母女间的感情依然是错位的。麦佳住院的半个月,周虹只去过两三次。她说自己心里很矛盾,她对大女儿有亏欠,但一看到麦佳,不由自主地想起“那些事”,又会产生强烈的反感。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麦佳。
但麦佳说,她很渴望母爱,只是不想这种愿望表达出来,她希望妈妈能更主动些。她不会打电话求妈妈来陪自己,她觉得那好像是在“乞求”关爱,那不是自己想要的。
跟随冯兰成等人赚钱的几个月,麦佳习惯了那种生活方式,“赚钱快,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”。她对“性”仅有的一点知识,来自于生物课上老师的讲解。那时的她以为,自己的年轻漂亮可以成为赚钱的资本,但从没想过,身体会因此受到伤害。
除了身体的疼痛,委屈和后悔也伴随而来,“为了这个事情,把自己身体搞成这样,不值得。也没有人来看我,后果都要我一个人承担,还让家里人操心。”她想起在学校和朋友们一起逃课、聊天的时光,发现自己离学校生活已经很远了。
从医院回到外婆家,麦佳依然没有独自出行的自由。外婆家里时常有朋友串门,笑声、说话声从隔壁传来,麦佳把自己关在小屋里。周虹告诉她,不让她出去是为了她好,怕外面那些传言伤害到她。
在周虹看来,麦佳心思单纯,容易被社会上的人欺骗,对她来说,家是最安全的地方。“我不这样认为”,麦佳想反驳,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内心的想法——她知道,妈妈怕她出去后和以前的朋友们联系。偶尔,周虹一家人出去游玩,会带上麦佳一起。麦佳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出去,“没意思”,她说。
常有哭喊声从她屋里传来,刘桂香走过去,看到外孙女坐在床上,头发蓬乱,有时,麦佳会故意低下头,把长发甩下来对着地面左右摇晃。“你又发什么癫哦”,刘桂香不止一次因此骂过她。
一次争吵后,麦佳关上了房门。刘桂香敲了几次门,没人应答,她担心麦佳出危险,便打电话报了警。撬锁的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,听到外面的声响,坐在屋里的麦佳无动于衷。当警察把屋门撬开,地上满是玻璃碎片——那是麦佳刷牙用的玻璃杯,麦佳手腕上有一道三厘米长的伤口正在淌血。周虹带她去医院检查,医生说,麦佳患上了狂躁症。
这次事件被周虹和刘桂香定义为“自杀”。麦佳否认了母亲和外婆的说法,“我只是心里太烦躁,想要用这种方式发泄一下。”
2021年3月,
周虹计划让麦佳转到怀化市的一所私立中学,一年的费用要一万多,远高于本地公立学校的费用。她希望女儿能够回归正常的校园生活。这一点母女的想法一致,麦佳也渴望回到学校——这是唯一能让她独自离开家的方式。
她再次和班里最调皮的学生们成为朋友,刚转学一个星期,她因为参与霸凌等原因被老师遣返回家三次。一个多月内,麦佳和外婆都已经记不清,她被要求回家思过多少次。返家—回校—返家,不断地循环让麦佳感到厌烦,她甚至有些怀疑,老师是不是在针对她。
5月的一天,麦佳再次被老师要求回家反思。她哭着和周虹说,不想再去学校了,“去两天就又让我回来,真的很烦。”家人只好给麦佳办理了退学手续。
麦佳再次被困在家里,她打算找朋友帮忙,才意识到,大家都还在上学。她只能联系上一个同样参与过冯兰成“生意”的女孩,对方正在理发店做学徒,麦佳找了过去,先是去了市里,后来又跟去了海南,她离家越来越远了。
麦佳远离家乡黔城镇去外地打工
爱的错位
2022年3月14日下午,许久未见的母女俩,刚见面就吵了起来。
两天前,在海南打工的麦佳回到湖南。周虹估算着时间,在家等待女儿回来。一直没有等到麦佳,周虹打去电话才知道,她要在怀化市和朋友玩两天再回家。
女儿没有按照自己的安排做事,这让周虹很生气,“我是她的妈妈,肯定是为了她好,她不听我安排,怎么能变好呢?”
这种安排让麦佳感到窒息,她厌倦了从小到大,所有事情都被家里安排。她对住处没有选择权,住在自己家、奶奶家,或是外婆家,都是大人安排好的;她喜欢跳民族舞,外婆却想让她学拉丁舞,她索性放弃了跳舞;她喜欢和朋友出去玩,家里人却担心她在外面受骗……多数时候,妥协的都是麦佳。
知道女儿做“那些事”后,周虹尽量不让小女儿和麦佳单独接触。她将这件事视为一个污点,不只是麦佳的污点,还是让一家人“没面子”的污点。但她不认为污点是无法消除的,“只要她愿意改,污点也不会伴随她一生”,她说。
案子进入侦办阶段之后,周虹还是会听朋友说起,“镇上的某某某去嫖过”。到底有多少“客人”存在,她也说不清楚,但她希望让牵扯其中的人尽可能都受到惩罚。周虹试图联系过其他女孩的家长,有的家长说不想惹麻烦,不愿再提及此事,有的家长甚至不知道周虹报案的事情。
2020年10月8日,洪江市公安局将涉案嫖客唐某传唤到案,次日,唐某被洪江市公安局刑事拘留。10月下旬,周虹搭乘出租车时,听司机说唐某“被放出来了”,便找到怀化市洪江人民检察院询问缘由,对方称由于证据不足,检察院不批准逮捕,唐某于23日被释放并被洪江市公安局取保候审。
11月16日,唐某因嫖娼事由被洪江市公安局处行政拘留十二日,因唐某已被刑事拘留,故不执行行政拘留,但决定对唐某执行罚款1900元的行政处罚。
周虹对这样的结果不满意,她认为,案发时麦佳不满14岁,唐某是在知道她年龄的情况下和她发生关系的,已经构成了强奸。为此,她多次到市里的相关单位“递状子”,希望得到公正的判决。
唐某的亲友几次找到周虹,说愿意给予一定数额的补偿,前提是“放过唐某一马”。见周虹没有答应,唐某朋友称,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”,唐某已经失去工作了,如果惹急了他,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。担心唐某的人来家里报复,刘桂香给楼上多装了两道铁门。
2021年12月27日,她收到湖南省洪江法院对唐某的刑事判决书,唐某因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。据判决书内容,唐某是洪江市公安局交通管理中心原指导员、一级警长,他让好友帮忙介绍“学生妹”,朋友通过林婕联系到了麦佳,并开车把麦佳送到酒店。事后,唐某用微信给麦佳转了600元。
2022年2月25日,湖南省洪江法院作出一审判决。冯兰成因引诱幼女卖淫罪、组织卖淫罪、强奸罪数罪并罚,获刑14年,刘星月另案处理。林婕、小李因组织卖淫罪分别被判处5年、6年。与麦佳等女生发生关系的3名成年人均被以强奸罪和介绍卖淫罪论处,获刑3至5年不等。邓某因容留、介绍卖淫罪,获刑十个月。
周虹还是不甘心,“嫖客那么多,为什么只抓了这几个人?”她要为女儿讨一个说法,也要借此为一家人找回“面子”。
拿到判决书的那天,周虹给女儿打去电话,告诉她冯兰成等人的判决结果。麦佳不想看见也不想听到结果,有时候,她甚至觉得冯兰成判得点重了,她说不恨冯兰成和刘星月,“毕竟他们也没有逼我”,但她又觉得这些人是罪有应得,“如果不是听了他们的话,我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。“
麦佳不想让周虹再为这件事费神,对她来说,妈妈的坚持只是一遍又一遍提醒,自己曾经做过错事。她急于摆脱这件事带给她的影响,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,“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,毕竟我们以后还要在这里生活,继续闹下去也不好。”但她也知道,周虹不会听她的话。周虹告诉她,“你现在还不懂,你受了那么多罪,必须要他们得到惩罚。”
离开家的大半年,麦佳打工的地点越来越远,这与周虹对她的期望背道而驰。案发后,周虹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将女儿拉回正轨,她劝麦佳先把初中读完,毕业后可以学个美容美发之类的手艺,在当地找份工作。在周虹眼中,15岁的麦佳依然是个小孩子,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,想到她一个人离家那么远,周虹不放心。
初中没读完的麦佳,工作并不好找,她做过酒水促销、服装销售,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两三千元。她知道,自己已经无法重新融入校园生活了。实在没钱吃饭的时候,她就问朋友借几百块钱,坚持到发工资。她说,离开黔城镇后,家里人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干涉她的生活,也没问过她,钱还够不够花。
去年12月,麦佳听说母亲生了场大病,有时发了工资,她会给周虹转去几百块钱。她无法实现母亲让她回去上学的愿望,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关心。
回到黔城镇,麦佳没再住进外婆家,和周虹的交流依然不多。她左手腕上有五六道深浅不一的疤痕,除了那次“自杀”留下的旧疤,又多了几道新伤,心情不好时,她还是用割腕的方式发泄。周虹意识到母女关系需要长久的修补,她说,要多抽出一些时间来陪陪女儿,弥补对她的亏欠。
这次回来前,麦佳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出租屋里窗户的照片,配文“从这里跳下去,应该不会摔死吧?”发出去没多久,外婆打来电话问她怎么了。麦佳有些吃惊,才想起来在发朋友圈时忘记了屏蔽外婆,但她还是有点开心,“因为还有人在关心我。”
(应受访人要求,文中人物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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